李汝珍与《镜花缘》

李汝珍,字松石,直隶大兴(今北京)人。和中国历史上许多戏曲家或小说家一样,我们现在能找到的李汝珍的生平资料并不多。根据胡适的推断,他出生在乾隆中叶(约1763年),大约去世于道光十年(约1830年)。
 
二十岁左右的李汝珍跟随哥哥李汝璜来到海州板浦(今江苏连云港海州区),第二年(约1783年),哥哥以监生资格任板浦场盐课司大使。李家在海州板浦生活近二十年,李汝珍续娶了海州许家的姑娘为妻,可以说李汝珍的一生与海州结下了不解之缘,而《镜花缘》的创作也受到海州文化氛围的影响。
 
李汝珍从小就聪颖异常,博学多识,来到海州后他结识了著名的音韵学学者凌廷堪,并拜入凌氏门下,在凌廷堪的教导下对音韵学颇有造诣,后来写出了《李氏音鉴》一书。他在海州不仅结识了凌廷堪,还结识了当地的世家子弟许乔林、许桂林兄弟,他们时常研讨切磋。音韵学之外,李汝珍对围棋也颇有研究,他的博学广识为撰写《镜花缘》助力颇多。
 
李汝珍满腹才学,但不屑于八股应试,科举无成,在河南做县丞期间对官场腐败也深有所感。李汝珍科场不得志,以诸生身份终老海州,他以创作小说排遣心中苦闷,展现毕生才学。从二十多岁起,李汝珍开始写作《镜花缘》,耗费三十余年心血才完成这一著作。
 
《镜花缘》共100回,第一回到第六回类似楔子,写百花仙子与九十九花神因违反花期开放,一齐被贬入凡间历经尘缘,算是交代了故事的起因。第七回至第四十回,写百花仙子下凡后,降生为岭南秀才唐敖的女儿唐小山。唐敖因与徐敬业、骆宾王等结拜,被告发,考中探花又被降为秀才,于是看破红尘,求仙访道,与妻舅林之洋、舵工多九公一起游历君子国、大人国、无肠国、黑齿国等四十多个国家,见证了种种奇风异俗,营救了多位花神转世的女子,最终进入小蓬莱成仙。第四十一回至第九十四回,写唐小山得知父亲入小蓬莱,于是出海寻父,未果,返家。武则天选拔才女,百名女子考中,连日宴饮各显才学。第九十五回至第一百回,写反对武则天的将领们起兵讨伐,得胜后唐中宗复位。

《镜花缘》出版之后很是畅销,这一点从《镜花缘》清代以来的众多版本以及流传于民间的版权争夺故事也能看得出来。《镜花缘》为什么这么受读者关注呢?首要原因是小说中奇崛的想象。无论是唐敖周游海外列国的奇异见闻,还是百花被贬与灭周兴唐的神话演绎,都令人脑洞大开。
 
但是想读懂《镜花缘》的想象,还需要有一双慧眼,拨开光怪陆离的情节,看到想象背后的文化传统、科学知识以及社会批判意识。换句话说,《镜花缘》的想象并不是向壁虚造的。比如书中的灵花仙草、奇国异闻,大多都是从《山海经》《博物志》《拾遗记》等古书中选材加工而成的。而看似与现代科学大异其趣的玄幻描写,背后却有着一定的科学原理为支撑。有学者曾详细分析《镜花缘》中描述过一种服食后可以平步青云、两脚登空的奇异植物“蹑空草”,李汝珍在描写这种植物神奇功效的原理的时候,借助粗浅的力学认识解释了为什么人在不脚踏实地的情况下,不能一步一步“窜上天”。再比如李汝珍掌握了较为精准的圆周率数值,掌握了当时中国名之为“铺地锦”的、由古阿拉伯人发明的乘法计算方法,以及类似于解一元一次方程的“差分法”。而李汝珍书中对于飞车的描写也与现代飞行器非常接近,虽然没有能够想象出发动机的动力结构,但弹簧带动轮片旋转的方法也符合一定的科学原理。
 
《镜花缘》最可贵的还是将奇妙的想象扎根于彼时的社会现实,这使得作品并非流于玩赏娱乐,而是具有强烈的反思意识。比如作者写两面国,这里的人们拥有两张面孔,平时以正面示人,温和谦恭,但藏在脑后的一面却是狰狞恐怖——反思虚伪的人际关系。再比如无肠国,国人没有肠子,吃进去就直接排出来,这里的富人把排泄物收集起来,重复利用,留给下人吃——讽刺为富不仁的社会现象。小说虽然写的是海外奇国,但却有着深切的现实关怀。所以鲁迅评价:“其于社会制度,亦有不平,每设事端,以寓理想。”
 
《镜花缘》在清代虽然畅销,但评价却褒贬不一。最具争议的就是这部书炫耀才学的写法,按小说里的话说:“诸子百家,人物花鸟,书画琴棋,医卜星相,音韵算法,无一不备;还有各样灯谜,诸般酒令,以及双陆、马吊、射鹄、蹴球、斗草、投壶,各种百戏之类,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喷饭。”(第二十三回)喜欢它的人认为读《镜花缘》可以博学广识,不喜欢的人看见作者掉书袋的大段对白就昏昏欲睡,比如清代的杨懋建就非常不以为然,他在《梦华琐簿》中吐槽说:
 
作者自命为博物君子,不惜獭祭填写,是何不径作类书而必为小说耶?即如发榜谒师之日,百人群饮,行令纠酒,乃至累三四卷不能毕一日之事。阅者昏昏欲睡矣,作者犹津津有味,何其不惮烦也。
 
所以想读懂《镜花缘》,先要理解它的这种独特的写法。
 
鲁迅称这一类炫才的小说为“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比较著名的有《野叟曝言》《镜花缘》《蟫史》《燕山外史》。
 
这类“才学小说”是清代小说写作的一种尝试,与当时的学术风气以及文学潮流有着密切的关系,也是当时的作家对小说这一文体进行雅化的重要实践。刘勇强在《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中说:
 
实际上,显才扬学是小说创作,特别是通俗小说创作的传统。作为《镜花缘》艺术之源的《山海经》《博物志》之类以“博物”相尚的作品,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夸耀知识见闻。这种心理也应当会影响他们的记述,即从夸耀心理出发而加以虚构夸饰。……才学小说是小说这一传统的登峰造极,这与清代学术的发展有密切关系,才学小说大都出现于乾隆、嘉庆、道光时期,而这一时期也正是学术发展的一个高潮。屠绅、夏敬渠以及李汝珍等,生活的区域都在扬州周围,扬州学派可能就对他们的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无论是在教学的范围上还是在程度上,才学小说为小说尝试了另一种叙事模式,它们在思想内涵上反映了文人小说家的精神趣味与社会理想,但与现实生活的疏离也造成了其中某些小说感染力的减弱。

《镜花缘》是女权小说吗?
 
《镜花缘》这部小说对女性问题的关注是晚清特别是“五四”以来的读者所格外赞赏的。呼声最高的是胡适:
 
三千年的历史上,没有一个人曾大胆的提出妇女问题的各个方面来作公平的讨论。直到十九世纪的初年,才出了这个多才多艺的李汝珍,费了十几年的精力来提出这个极重大的问题。他把这个问题的各方面都大胆的提出,虚心的讨论,审慎的建议。他的女儿国一大段,将来一定要成为世界女权史上的一篇永永不朽的大文;他对于女子贞操,女子教育,女子选举等等问题的见解,将来一定要在中国女权史上占一个很光荣的位置:这是我对于《镜花缘》的预言。(《〈镜花缘〉的引论》)
 
二十世纪初,受西方新思潮影响的知识分子在反观本国诸多社会问题的时候,对中国女性的处境尤其痛心疾首。他们在《镜花缘》中找到了知音,发现李汝珍早在乾嘉时期就有了男女平权的意识,比如小说中武则天开女科选才女的设定,而更具有批判性的是小说中女儿国故事,让男女身份地位颠倒,男性裹小脚,受“男德”束缚,换位之后更能激发读者对女性遭遇的那份同情心与同理心。
 
但是与李汝珍在小说中对女性才学的极力展现并不匹配的是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单薄,这一点,中国古典现代小说研究学者夏志清曾有过极富洞见的论断:
 
《镜花缘》里的众女子若非板起面孔,就是嬉皮笑脸。她们内心世界的空洞无物,令我们惊讶不已。她们好像什么烦恼也没有。唐闺臣长途跋涉,万里寻亲,然后应女科、题金榜,最后撇弃红尘,以登仙箓;即使如此,她并没有一份个人的性格——这寓言分派了她这角色,她照演如仪,如此而已。李汝珍把他所有的才情智慧通通借给众女子,使她们显得文质俱具、光芒熠熠;可是,她们实在了无生气。(《文人小说家与中国文化——〈镜花缘〉新论》)
 
读完小说合上书,读者脑海中很难形成一个个性格各异的女性形象,甚至连相貌都“美”得脸谱化。这与《水浒传》里同是写粗鲁人,武松、鲁智深、史进却是千差万别形成鲜明反差。当然这里不是比较施耐庵与李汝珍谁的文笔技高一筹,而是读者应意识到,《镜花缘》的女性书写,更多的还是建立在男性作家一厢情愿的才女幻想上,书中的女性以及她们傲视男性的学问才华,也都是功能性的,就像电脑游戏里被设定好的人物。真正有灵魂令人同悲同喜的还是唐敖、多九公、林之洋这些男性人物。

藏在游记里的“海外想象”
 
今天的中国人和明清时代的中国人对这个世界的想象是很不同的。我们今天脑海中万国林立的世界概念,是晚清遭遇西方坚船利炮打开国门、不得不开眼看世界而逐渐形成的。在此之前,绝大多数中国人对这个世界的想象一直停留在“四海华夷”的天下观之中。
 
这什么意思呢?我们看下面这张图就明白了。
 
 
这张图是明代的《四海华夷总图》,图的中间就是中国,也就是“华”,而四周则是“夷”,也就是远离中华文明的地区,最外围是东西南北“四海”。这种中华居中央,四周为蛮夷,外围环绕大海的天下图景就是中国人几千年的世界观念。由这种世界观出发,产生了一类地图,叫“华夷图”,从唐代到明代,传承不绝,反映了普通中国人心中的世界图景。
 
从地图上我们可以感受到位置与距离的华夷之别,而更具体更形象化的华夷想象的建立是由《山海经》等地理博物书籍完成的。这类书籍为了能够区分遥远国度与中华的区别,将四夷的形象刻画得更为奇异。比如《山海经》中海外各国被描述得光怪陆离,《山海经·海外南经》云:“长臂国在其东,捕鱼水中,两手各操一鱼。”郭璞注云:“旧说云:其人手下垂至地……尝在海中得一布褐,身如中人,衣两袖长三丈,即此长臂人衣也。”关于长臂国,《镜花缘》是这么写的:
 
 
《坤舆万国全图》(明代宫廷摹本)
 
炎火山过去,路过长臂国。有几个人在海边取鱼。唐敖道:“他这两臂伸出来竟有两丈,比他身子还长,倒也异样。”多九公叹道:“凡事总不可强求。即如这注钱财,应有我分,自然该去伸手;若非应得之物,混去伸手,久而久之,徒然把臂弄的多长,倒像废人一般,于事何济!”(第二十七回)
 
我们在这张《四海华夷总图》上依然能够看到长臂国,除了长臂国,还有长脚国、小人国、君子国、穿心国、西女国(女儿国)等等。
 
其实明代已经有了较为完备的世界地图,比如《坤舆万国全图》,但只在上层知识分子中小范围传播。而这些上层知识分子有些也固守旧观念,拒绝接受,斥之为谬说。那些对海外异民的描写,实际上反映的是中土民众对“非我族类”的海外异国的想象。
 
李汝珍虽然也在华夷想象的世界格局中构造《镜花缘》的海外图景,但在社会批判与文明反思上,有超越华夷观念之处。比如对海外国家的书写不只停留在猎奇的层面,而是会将这些海外奇国作为自我反思的镜子,通过对他们的描写,折射出自身的不足,警示读者。